砚子飞书

【策瑜】杂记•祭

   —孙伯符去世一千八百二十二年特祭—     

       姑苏城的天空刚露出一线鱼肚白,一座坟前就传来“窸窣”的声音,打破了封存已久的沉寂。薤叶留不住的露水沾湿了周瑜的衣袍,他却毫不在意地匆匆向前走着。芳草才生,密密的嫩绿不过隐去人的足踝。

       来到坟前,周瑜止住了脚步,无言地望着坟茔,任凭莺啼。

      “伯符。”良久之后,周瑜轻声唤道。一抔新土而已。换作谁也不敢相信,墓中沉睡的是一个不过二十五岁的少年,而他的名字,正是一年前还让敌人闻风丧胆,闺中女子听见便脸颊绯红的二字-“孙策”。一年前他都还打算渡江北上,直袭许都,一年前他都还是江左儿郎中最鲜活耀眼的那一个。

      “已经一年了啊。”周瑜淡淡地笑了笑,笑得萧索、凄凉。

       燃烧着的素纸毕剥作响,似乎只有其上的墨迹才能跨越两隔的阴阳。

       “天下这一年来的局势,差不多都写在了信上。伯符你若能收到,也别忘了到梦中来指点瑜一二。”

       “仲谋也渐渐有了主公的样子。你没看见瑜的侄子绍儿有多可爱呢。”周瑜拭了拭眼角,“放心,你的母亲弟妹都好。至于尚香……琴棋书画没学会多少,打马骑射倒是又进步了。”絮叨声温润了春风,刻着故讨逆将军名讳的石碑却依然坚硬冰冷。

      “伯符,十岁有四我们同住在舒城,不及弱冠我又从丹阳带着兵来找你。共平江东六郡,同娶乔氏二女。旁人都道我们是总角之交、连襟之好。但说来可笑,竟是你走之后我才懂那些儿女情长,才意识到并不是什么都来得及。”微微的哽咽,伴着浅浅的清咳。

      “不理我啊……那就罚你明年此日,再在这里和瑜说话。”周瑜有些孩子气地拔起几株草,空气中洋溢着泥土的芬芳。周瑜又拾起几片墓边的枯叶,这才起身离开。

       此时,天已大亮。左右无甚要紧事,周瑜索性选择了缓缓踱回自己的府第。周瑜宅离吴侯府并不远,当初修建宅第时,孙策揽着周瑜的肩,指着姑苏城的地图道:“呐,公瑾,你就住这里,我住这里。咱俩就跟在舒城时一样,有无通共……”周瑜含笑打断他:“都是梳总角时的事了,还提起来做什么?”孙策理直气壮地抱臂道:“我不管。我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有个天下最好的义弟名叫周瑜周公瑾。建威中郎将授他还不够,还要给他再额外拨兵马,给他建大房子。对了公瑾,你不是喜欢音律吗,再调几个乐师到你府里……”“你这么明显让别人怎么想啊,傻子。”周瑜红着脸伸出食指点了点孙策额头,“再说了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拉拢士族稳定民心,不可太过奢靡铺张……”孙策作势要往周瑜怀里倒:“哎哟——公瑾你怎么和张子布那个老头一样也爱唠叨这些东西了!你是不知道义兄我已经身孱体弱心力交瘁,还要每天听他谏言……”周瑜挑了挑眉:”对了,刚才说的事情,还要再添一条礼贤下士。”顿了顿,又道:“还有麻烦力能扛鼎的江东小霸王,在装病之前先过过脑子。”孙策认为在周瑜面前还是耍无赖的手段比较适合自己:“公瑾,我是主公对不对?”“对。”“再赐周郎锦衣百件。”“……谢主公。”沉浸在回忆中的周瑜,忽地被市集上热闹的叫卖声拉回了思绪。看着熙熙攘攘的往来人群,周瑜的嘴角泛出一丝笑意:若是天下都能像这般清平该多好。原来本和那人约好,等四海安宁,就抱一壶酒泛舟五湖去。到时候手中的剑留着,却不再是为了杀人,而是兴之所起了,便在山野林泉之间舞一舞,唔,怎么又想起孙伯符这个人来了。周瑜自哂道。“上回说到孙郎单骑打猎被许贡的三个门客刺杀了,这双璧啊,从此是少了一半。”不远处的茶馆传来说书人的声音。闻到此处,台下一片吁声,更有甚者撸袖大骂许贡门客贼子小人。周瑜的听觉却敏锐地捕捉到“双璧”二字,周瑜静静地伫立在茶馆窗边,聆听着他人为自己与另一个名冠吴中的孙郎编写的故事。周瑜有些苦涩地抿了抿唇:原来,还有人记得“双璧”啊,这都什么时候的事了……就算“双璧”之称才出现一两年,那其中一璧也已不在了啊……“啪”,一声拍案,说书人清了清嗓子,只听他又道:“诸位莫急啊。且说那孙郎虽是魂离肉体,精魄却伴在周郎身后。每当周郎上战场时啊,就和他一起冲锋陷阵。有绊马索周郎没注意到啊,就帮周郎剪掉;有箭矢飞过来周郎没看到啊,就替周郎挡住。诶呀,这江东双璧啊,看着是只剩了一璧;实际上呢,却是合为了一壁。”讲到这里,那说书人不急不慢地咂了口茶。听众赶紧催促起来:“然后呢然后呢?”“江东双璧都合为一璧了,是不是该重袭许昌了?”“诶——哪带你这样故事讲一半把人胃口吊死的呀?”说书人又拍了拍桌子,茶客赶紧提起了精神。不料那说节人却是悠悠的一句:“且听-下回分解。”台下又是一片吁声。这些志异的故事真是越来越离谱了。周瑜有些想哭,又不禁哑然失笑。这说的都是真的吗?希望……一定是真的吧。

       夜晚忙完公务回到家中,就寝前周瑜暗暗扶额心笑道许是今天日子特殊,还是越来越作小儿女姿态了,怎么今日频频想起那人。明明已经努力遏制自己去想伯符一年了啊……“公瑾。”竟是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周瑜惊讶地从疲倦中抬眼,恍然看见灯火昏暗处孙策十五六岁的模样。头发高高地束起,剑眉星目间张扬着丰满的神采,一笑总会蹦出两颗小虎牙。“公瑾。”忽地,他已是铁衣加身的将军,意气藏在他的锋芒之中,几年的时光将他的面庞磨砺得越发棱角分明。“公瑾。”“公瑾。”……每一个他都是那样地鲜活,熟悉,像是走马灯上的工笔画。周瑜垂睫,端过灯台,悄然吹熄。

       时间从不因任何人驻足。管你何许王侯将相,英雄美人。

       后来周瑜再到孙策墓前,虞美人花开得正盛。不知何人有心,种下了一小片虞美人花。花儿泼泼洒洒地开着,暮春的风下草萋萋。

     再后来周瑜到孙策墓前,却是曹操邀孙权“会猎”于江东的时候。“战是自然要战”。周瑜轻声笑道,“曹丞相不远千里来江东一趟,总不能让他空手而归不是?”周瑜笑意又加深了几许,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似是在嘲弄造化:“伯符,你说当年你袭许昌,却是仗都还没开打便……如今却换曹孟德来讨江东了……这一次可不许像之前那样……”乍地停了呓语,周瑜摇了摇头,离开。

       朝堂议事时,周瑜默默地端坐了很久,听着主战派和主降派争论了很久,孙权最后看向他,问道:“公瑾,你怎么看?”周瑜依稀记得自己说了很多,“将军以神武雄才,兼仗父兄之烈”、“操自送死”……最后一句“瑜请得精兵三万人,进住夏口,保为将军破之”话音未落,孙权便起身拊掌,拔出腰间佩剑切案立誓。与桌角一同铿然落地的还有这样一句话:“此天以君授孤也!”周瑜望向孙权,眼神中满是坚毅、果敢,脸庞已褪去稚气,取而代之的是不符合这个年纪的成熟稳重。真像你哥哥伯符,却又一点也不像。周瑜又没来由地想起那年率兵在历阳追到孙策,许久未见的两人皆是满身风尘,翻身下马,孙策抚着他的肩笑道:“吾得卿,谐也!”散会时,周瑜迈出大堂时回头,角落里一道流露着钦佩的目光注祝着自己。周瑜挑了挑眉,这刘备派来的军师诸葛孔明还真是有趣。

       大战在即,却也不能左右孩童心性。周循扯着周瑜的衣角问这问那,周瑜也不嫌烦,全部耐心解答完了,还刮了刮周循的鼻子:“循儿长大了也想做将军?”周循有些得意地使劲点了点头。周瑜看着与自己甚是相似的眉眼,摸了摸周循梳着的总角。“循儿,我来找你玩啦!”听见孙绍唤自己,周循忙迎了过去。望着两个梳着总角的小脑袋亲亲热热地挨在一起,周瑜一笑,眼眸里盛满了回忆。

       那一夜的火烧得很漂亮。绵延了数里的烈焰似是要吞噬乾坤,曹军船橹仿佛是在弹指间便灰飞烟灭。浩荡的长江水在雄雄大火的映照下怒卷去战船的残骸,毫不留情地拍打着战士的尸骨。当东风扬起孙吴的战旗,周瑜唇角隐着笑,眼里闪烁着骄傲的光芒,抬臂下令放箭时,一位跟随过孙策的老兵悄声道:“大都督竟有几分像故讨逆将军。”在旁的新兵有些好奇想问问孙郎在时是怎样一番情形又有点打抱不平想说周郎风姿卓绝怕是孙郎也比不上,最终鼓了鼓腮什么也没说。诸葛亮静摇着羽扇,微颌着首看向周瑜。“亮很佩服都督。”诸葛亮蓦地发话。“可惜经此一战,你我便只能为敌了。”周瑜望着满江赤焰,“瑜也不过是有幸遇见明主,才能效尽薄才罢了。”顿了顿,周瑜复道:“孔明,你以后会比瑜还优秀。”“为何?”“你才二十七岁,瑜……已经三十有三了。”诸葛亮有些疑惑:三十三岁?老吗?诸葛亮没有把这个问题问出口。他只看着周瑜酹了一樽酒在长江水中。这杯酒给谁的,他也没问。就算后来诸葛亮做了季汉丞相也没有忘记周瑜火烧赤壁的雄姿历落,那杯酒祭给谁在他又一次为北伐走出剑门关时心中也已有了答案。

      “至于曹孟德嘛,瑜也没让他空手而归。听说他逃回许昌时,身边还是跟了几百兵卒……”周瑜对着孙策墓言语道,“那夜的火你看见了吗?就像——”周瑜看了看四周,找了个不那么恰切的比喻,“你一定看见了,就像这片虞美人一样。”“伯符,真羡慕你一直都是二十五岁啊。”周瑜抱膝笑道,“二十五岁的时候像是有使不完的精力,似乎连气都没喘就讨遍了六郡。如今瑜却真的觉得累了。”“你莫笑我,瑜可已经三十五了,再等几年,就该叹人生苦短,人易白头了。”“伯符,瑜要去打西川了。”“荆州、南郡、益州……也许两分天下,真的可以呢。”“来得及,来得及。”

       却没想到终究是来不及了。周瑜有些费力地呼吸着,右肋的疼痛让他两眼发黑。没想到来不及取西川,也来不及叹白头。混沌之中,忽地也就不怪孙策没让自己见上最后一面了。那时自己跟疯了一样催马赶了三天三夜,从丹杨到吴郡两千里的路就没歇过。赶回去后,满目却只剩刺眼的白。现下倒也不怨孙伯符了。这箭伤果真不好受。他又伤在脸上,怎舍得让义弟看到美姿颜的小霸王那副狼狈模样。

       是不是该写点什么了。又被一阵刺骨的痛感疼醒的周瑜想道。备好笔砚,墨却凝在毫端。还是先从那人起笔吧。“瑜以凡才,昔受讨逆殊特之遇,委任腹心,统御兵马,敢不竭股肱之力,以图报效。”大抵也真是天意,孙策还剩很多事没做,自己也是。“奈死生不测,修短有命;愚志未展,微躯已殒,遗恨何极!”怎么偏偏是这时候,“方今曹操在北,疆场未静;刘备寄寓,有似养虎;天下之事,尚未可知。此正朝士旰食之秋,至尊垂虑之日也。”应该没了自己,江东也会很好吧。仲谋已经是一个好主公了,子敬、伯言、幼平、兴霸……都会把江东守护得很好吧。“鲁肃忠烈,临事不苟,可以代瑜之任。”孙策已经看不到四海清平的那一天了,自己也等不到了。就让他们帮忙看看吧。“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倘蒙垂鉴,瑜死不朽矣。”真的有人过了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还死而不朽吗?周瑜无力地闭上双眼,笑了笑。这些事,就交给后人评说吧。

      孙策墓前的虞美人还在开,开得如火、如血,应不只泣了垓下的英雄。

       炎热潮湿的风吹过芜湖,孙权率百官等待着灵柩、外事不决已无人问,只换他留一句“孤何赖哉”。白得刺眼的缟素,一如十年前的姑苏。

       才十年啊。

       已经十年了。

       管甚谁家兴废谁成败。

       又过了几十年,吴中百姓仍不时提起“孙郎”、“周郎”,说书人将这二位的故事讲了又讲,茶客却也听不厌。

       又过了几百年,好些诗人词客遥想孙策、周瑜的玉貌丰神,学堂里总有孩童清脆地念着“总角好,孙策与周瑜”。

       又过了几千年,洛阳城,吴王宫只剩断壁残垣了,铜雀高台一瞬间便化作土石一抷,长江水早把赤壁之战的折戟沉船销磨了干净。又是暮春时节,姑苏城内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走过周郎曾住的寻常巷陌,走过漫着双膝的荒草,来到孙策墓前,轻轻放下一束花。墓旁仅存古树一棵,年年抽枝,岁岁开花。微风拂过,连天飞花里的容颜仿佛渐次明晰。静望着坟茔,不知何处传来少年人明朗的笑声,女孩也抿起了唇。

       这个世界盛大灿烂,他们总是一些人泛在心底的温柔浪漫。

       祭一杯浊酒,祭一捧鲜花;在赤鼻矶祭,在庐江郡祭,在姑苏城祭。谨以此祭——祭那两个不老梦中的少年:孙策、周瑜。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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